休息,休息一下。

酒逢知己

  刘启找到学堂来时,那教书先生还在讲学,满堂破旧的小木桌椅后坐满了满身灰扑扑、只有眼睛还清亮些的孩子们。这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抬着,望向讲台后的素袍先生。
  
  这是刘启第一次见到李一一。
  
  先生是这座边陲小城中唯一识字的人,此处差役一月来一趟,捎带些送向东边的书信。每到那差役来的前三日,学堂前都要围许多中原人,请先生帮着写一封家书。
  
  李一一不像关中那些墨字先生,他写字不消银子,只需自己带着纸封来,他能将一封信漂漂亮亮地书好,再塞进信封里锁好边口,这样的一封书信方能随马穿越千重关隘,抵达中原。
  
  这里的中原人有些是被发配而来,有的是如刘启一般拨调到此处的驻军,还有一些则是随商队来谋生计却迷了路途,只得在此地勉强过活。没人知道李一一为什么来这里,大家只知道他会学问,字写得好,别无其他。
  
  “你要写些什么?”
  
  李一一问第二遍时,刘启方回过神来,他挠挠头笑了一下,开始说他早想好的那些赠给亲朋知己的话。
  
  刘启认得一些字,不过不大会写,他将信拿来时稍略过几眼,李一一将他的话尽皆写上了不说,语言还比他方才表述得更熨帖了些,若不是他月月送信呀,家里人瞧着这样的东西定要淌出泪珠子来。
  
  “有不妥之处否?我再改改。”
  
  刘启摇摇头,将信纸拿给李一一,李一一把东西接过去,三折两折封好口,交还给他。
  
  “差役明日便来,记得清早去城前等着。”
  
  李一一这般多嘴嘱托了一句,又提起了笔杆子,刘启瞄了一眼他袖下偶然露出的腕。
  
  是与关外大漠不相衬的月牙般的颜色。
  
  教书先生并不总在学堂里,每年至热七八月,至冷寒冬腊月,小娃儿都是出不得门的,只在这时候教书先生清闲些,他便会拎一只小箱子日日出城去,谁也晓不得他在做什么。
  
  刘启还是在城门上值守时发现的,他便仔细地从高处盯着那素白的身影,好在他目力极佳,李一一走得不太远他就能看见。
  
  他原以为李一一会去个什么地方,不想他走进了城外的一片胡杨林中,枯枝繁茂地遮着,他却看不见李一一的影子了,不晓得那人在里头做些什么。
  
  及至天色暗下来,天边月亮已显出个形状,李一一仍在胡杨林中,不见出来,非得要天色大晚了,他才借着满天星斗的光亮摸回来。
  
  城门早下钥了,但李一一是这座小城里唯一会字的人,不可能为个死规矩将他关在外头受沙子,卫兵似乎早习惯了这样,为他开了一扇小门。
  
  刘启守过两日如此,第三日他实在挨不住好奇心,踩着那先生后脚跟去了胡杨林里,这里却没什么他以为的奇异之物,只有一片树荫,李一一正坐在树下,手里捧着一个册子。
  
  “不必躲了,过来坐吧。”
  
  此间树影原本就疏,刘启这么大的人自然藏不住,他干脆不躲了,自树后走出来,坐在李一一身边,稍瞄了一眼那本子。
  
  “你为何在此处?”
  
  李一一的本子里满是些线条,他偶尔还向前翻看,刘启似乎看见了个水车模样的东西。
  
  李一一眼睛也不抬地反问道:“何处?胡杨林还是这临邑中?”
  
  邑即城邑,“临”便是其名。此地东临中原关界,西临胡地,这“临”字取得很是贴切。
  
  刘启思索了会儿,分不出个轻重来,他两个都想知道。李一一像是瞧出了他心思,轻笑一下自解释道:
  
  “我来临邑不过贪图此地清净,来这胡杨林也为此因。”
  
  清净,倒是个很奇怪的说辞。刘启还正咂摸着话里意思,李一一忽然也问了他一句:
  
  “你呢,驻兵为何派到此处?”
  
  这问题有点苦口,他不好说。刘启考虑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说辞来,他便打哈哈到:
  
  “图个清净。”
  
  书生图清净没什么,当兵的也图清净那就有些问题了。不过刘启这话也没什么错处,他来此确是为了躲一些家里的乱子。
  
  闲聊无趣,两个也就不再说话,这么倚靠在一片树下,李一一观书,刘启将手枕在脑后,轻瞧着天边慢慢飘过去的云。
  
  大漠沙尘肆虐,风刀子整日刮得人睁不开眼,只这片天要比别处更好些,日日都蓝得透亮,即便是冬日里,这天也不落雪,永远放晴。
  
  莫名其妙的,之后的许多日里,只要逢上刘启休沐,他必跟着李一一到那胡杨林里。他忽然也发现了此处清净的好处,便带一坛小酒来,往那文人的墨香里掺些酒气。
  
  临邑里可没有酒肆,那东西太奢侈了,至多有些饭楼里卖些掺了许多水的烧刀子,不过好歹有点儿酒味,刘启喝着竟也就满足了,他当真好养活。
  
  李一一从来也不嫌他吵,即便他捉来沙蝎吓人,李一一也只是看书,丁点儿多余的反应也不给。不过偶尔有些时候,他也会跟刘启讨点酒。
  
  刘启此人,时而有出息时而没出息,方才将那沙蝎子放跑了郁闷着呢,这厢却已经将酒坛子拎过去了。
  
  “李兄,你家乡在何处?”
  
  “四海为家。”
  
  这话说得潇洒极了,刘启听得都是一愣。随即将李一一递还回来的酒坛子接下,搁在身边,一记抱拳。
  
  “李兄好志向!”
  
  李一一才说过几句话,又将头埋回书卷上,今天他拿的是本经文,刘启又没看过。
  
  “什么志向,如实陈情罢了。”
  
  学堂开课后,李一一便没这么清闲了,刘启便自己搬个小凳子到书堂里,与一众娃儿抢位置。
  
  好在这么干的大人不在少数,他在其中并不太显眼。
  
  下了课李一一在门口等了一会,等得刘启从一堆娃娃里挤出来,走到他身边。
  
  “今日李婆烙了些饼子,咱们去买两张。”
  
  “你此时去?饼早卖完了。”
  
  李一一一盆冷水浇下,刘启方才的热情登时熄了,他抿着嘴又想了半天,李一一忽然道:
  
  “我也烙了些饼,不如去我居处。”
  
  刘启没想到李一一家里还当真有烙饼,他原以为是个什么说辞,结果坐在桌边,李一一上厨,又烙了两个新的。
  
  水与面粉皆是稀缺之物,价钱不便宜,今日怕是什么要紧的日子。刘启将节气皆滚过一遍,发现今日并不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。
  
  饼中竟是加了鸡蛋的,一口咬下满嘴留香,刘启直觉得他像过年一样。李一一在他对面落座,将另一只饼捧了起来。
  
  “刘启,若给你个京中的富贵将军当当,你愿不愿意?”
  
  刘启将口中东西咽下,嗤道:“那等整日在府里吃闲饭的米虫?忒没意思。”
  
  本是句招惹人的话,李一一竟听笑了,接了一句:
  
  “说得对,忒没意思。”
  
  这天李一一忽然又出城了,本在风沙季里,这天却宁静,他带着刘启,两个一起来到胡杨林里,刘启没带酒,李一一也没带书卷,两个坐在天穹之下,仰观浩瀚星辰。
  
  “你想知道我每日都在此做什么?我来此观那星子移动之迹,说神叨些,夜观星象。”
  
  刘启问了一句:“算命格?”
  
  “没那么能耐,所好此道,不过来看看罢了。”
  
  刘启晓得这家伙又在唬人,索性扬眉将话挑开了:
  
  “那你画的些个水车,是做什么的?”
  
  这回倒是李一一没想到了,刘启眼尖,他可不知道。他将眼睛转回来,望向那衣着朴素的边陲兵头,忽然笑了。
  
  “我居然还小瞧你了。”
  
  原来李一一乃是朝中工部一员,虽是个小官,却也手把着水利漕运两道技术关,如今朝廷专养着些碎嘴文人,竟将他们今年的银两克扣了些。李一一那师父也气不过,暴脾气上来带着一众徒弟们辞官了,天南海北地跑向四处,李一一就是其中一个。
  
  如今中原春旱,原本不在意的皇帝这才想起这波人来了。
  
  “事情解决了还要留在朝中?”
  
  刘启忽然有些唏嘘,难得此人对眼,不过短短一些时日,才方相识,两个竟要分开了。
  
  “你这问题问得忒没意思。”
  
  李一一这话听起来耳熟,两厢对视着,刘启先反应过来,相似的话李一一今日已问过他了。
  
  “回来之时,给我带坛好酒来。”
  
  李一一亦笑道:“不成问题。”
  
  十里长亭送远行之人,临邑却是没有长亭的,只有茫茫的一片大漠,还有遥遥处横在地与天之间的关山。
  
  刘启当值,穿着一身盔甲,只将人送到了城门外。
  
  李一一下马,二人对立,抱拳拱手。
  
  
  “后会有期!”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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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出来一个老古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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